扁 担 角
2015-05-27 15:16:06   来源: 冰儿   作者: 冰儿

  一

  我经常会进入一个同样的梦境:漫天遍野的“笔杆草”郁郁葱葱。我爬上一块又光又滑的大石板,垫着一坨光滑的石头从大石板的顶端飞速的下滑。耳畔是呼呼的风响,两只裤腿被风灌得鼓鼓的,呈八字形分开。极度失重中我紧紧抓住了一颗木姜树,狠狠的摔在一大片青草丛里。慌乱中我好像抱住了一根毛茸茸的“柱子”。 啊,“扁担角”,我抱住他粗壮的腿站了起来,他就冲我一甩头,嘴里咀嚼的草把轻轻的拂过我的脸颊,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光滑的皮毛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我顺势扳过他的两只大角,试图爬到他背上,他不情愿的甩了一下脖子,一个趔趄,我从梦中醒来……

  禁不住又泪流满面,“扁担角”,我儿时的好伙伴,我又想你了!

  “扁担角”是比我大三岁的一头牛。如果他还健在,今年应该是40岁了。

 

  二

  1975年的十月,寒冬过早的来临,“扁担角”出生的那个傍晚,天气出奇的冷,母亲上茅厕时,发现母牛不停的在牛圈里打转,一副痛苦难耐的表情。“怕是要下儿了”。母亲赶紧叫来父亲,他们从柴房抱来大捆的包谷杆,把漏风的牛栏围起来。又急忙准备好热乎乎的豆瓣浆,父亲找来一大堆破烂的衣服,做好了接生的准备。这是母牛的第一胎。她时而站起时而半膝跪下,嘴里喘息着粗气,烦躁着痛苦不堪。父亲和母亲蹲守了近一个多小时,也不见小牛的动静。母亲说估计是第一胎惧怕见人,不如避开。于是又过了一个钟头,母亲掌着煤油灯前往探究,“下了,下了,是个牯牛儿······”。小牯牛自出生后几分钟就能站起来,吃奶的口劲很大,常常把母牛的身子顶得一晃一晃的,据母亲讲。

  我牙牙学语会叫“牛牛”的时候,牛牛已经是一头体型肥硕,高大健美的壮牛了。我得踮起脚尖,扶住圈栏的木板,仰起头看着他。他浑身散发着青春健康的气息,光滑的皮毛棕黄中泛着乳白,强有力的大尾巴左右扫动,将身上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对坚硬的犄角呈一字型从头的两端横向排开。就好像扛着一根沉甸甸的扁担,“扁担角”就这么得名而来。 

  扁担角的圈舍紧挨着猪圈,每当给猪喂食时,他就伸长脖子,将头使劲的从栅栏的空隙处挤进去,试图用长长的舌头卷起槽内的美食,五六岁的时候, 母亲交给我一根棍子,让我守在圈舍前,发现扁担角偷吃就警告他,直到猪儿们肚子吃得滚圆,蹒跚着哼哼的在木槽边躺下,我这才放松了对扁担角的戒严,看着他迫不及待的将头伸进木槽,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猪食舔得干干净净,一副满足的样子。

  7岁那年,我在村子里读小学一年级,当时姐妹4人,我排行老二。家里除父母亲外,还有一位年过六旬的爷爷,一家七口人就挤在三间破旧的土墙房里。  土房是用瓦盖的,下雨天,雨水就从破烂的瓦缝中滴落下来,在木桶里溅起白色的水花。成为儿时最动听的音乐。

  为了更好的照顾牲口,父亲和爷爷就砍来大根的杉木,紧挨着土墙搭建起一间偏房,房顶是用大捆的包谷杆盖上的。偏房分为三小间,一间猪圈,一间牛圈,紧挨着的是茅厕,也就是用两块厚实的木板搭建起来的一个蹲位。对这样的农村茅厕我有着深深的记忆。小时候我们蹲在这里方便,面前一定是蹲着一只贪婪的大黄狗。有时小鸡也会在这里失足,跌落在粪坑里。母亲拿粪舀子把小鸡救起来,看着它叽叽的叫着往太阳光下跑。

  圈舍的二楼用几根杉木支起来,上面堆放着柴禾和牲口过冬的干草。这里是我们姐妹捉迷藏的地方,有一次三妹一脚踩空,摔在猪圈板上,落得一身猪粪。除此外,这里还是鸡的乐园,它们在上面安居乐业,每逢听见母鸡“咯咯”的鸣叫,我们便会争先恐后的爬上去捡鸡蛋。最终都被我抢先拿到,所以我自幼练就了攀爬跳跃的本领,在姐妹中力气最大个头最大,父亲在安排家务时就说,以后放牛的事情就由老二负责。

  于是我的童年就和扁担角紧紧的联系到了一起,时光见证了我们的友谊,那些欢笑与泪水,苦乐和悲伤,最终凝结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烙印在心底,成为人生中纯真而又最难忘的回忆。

 

  三

  1978年至1988年,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除了爷爷,父母亲,其中最得力的就数扁担角,扁担角是我们家乃至全村的最重要的劳动力。奶奶走得早,爷爷和扁担角成为最默契的劳动搭档,家里所有的耕地全部由他俩完成的。爷爷耕地的时候,扁担角就顺从的套上犁铧,弯弯的木质“架担”深深的勒进他的肩头,随着爷爷口里发出的“嗤-嗤-”的口令,他一声不吭的配合着爷爷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拖动。遇到平整而又蓬松的土地,扁担角的步子就会变得欢快,他甚至会淘气的改变犁地的轨迹,将犁铧拖着飞快的跑。爷爷就会追上去一顿教训:“你这豹子,叫你慢慢走,看你还敢拖着跑”。扁担角瞬间就像犯错的孩子一样放慢脚步,听候爷爷的处置,当然爷爷是舍不得鞭笞他的好伙计的。爷爷耕地的时候,我最喜欢跟在爷爷的身后,从翻松的土地里捡“则耳根”。弓着身子一行一行的拣。

  一块地耕完,爷爷赶紧给扁担角卸下架担和犁铧,然后由我牵着牛,爷爷扛着重重的犁铧,一路哼着唱着小曲儿往家赶。扁担角辛苦了一天,也会得到母亲的犒劳,那就是收工后的一顿美食。无非是能够吃一顿拌有玉米面的鲜牛草。有时也能美美的喝上一桶豆瓣浆。扁担角完成自家的耕地任务后,还有一个换活儿的重任,就是被借往别人家耕地。有时爷爷也会跟着去,算是调换两个劳动力。如果只有扁担角去,就算一个劳动力。通常扁担角被还回来后,爷爷总是围着他仔细的检查一番。心痛的上前抚摸安慰,看看有没有被主人家鞭打的痕迹。如果看到扁担角的肚子还干瘪瘪的,就要忙着给他加餐,爷爷说畜生也是人。      记忆中,扁担角圆满完成了整个村子的耕地任务,犁铧被更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凝聚着扁担角的心血和汗水。

  扁担角犁地的过程后来被我们小孩儿编成游戏。通常两人一组,扮演牛的小伙伴手脚下地,将身子拱起来,站立的小伙伴扮演大人,将演牛的小伙伴的一只脚抬起,嘴里一边吆喝着“嗤-嗤-”。一边用一根小竹鞭不停的往屁股上抽,通常走不了几步就一起扑倒在地,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然后交换角色继续玩。想想那没有玩具的童年, 我们自娱自乐是多么的开心惬意,以至于若干年后想起都忍俊不止。

  农闲的季节,也是扁担角最快乐的时光,逢暑假的时候,我和扁担角朝夕相处,那时没有暑假作业,但总是嫌天亮得太早,瞌睡总是睡不够。被母亲三番五次的叫起床后,睡眼惺忪,套上爷爷缝制的大马褂,穿上草鞋,扎上腰带 ,别上弯刀,急匆匆的赶到牛圈。一路沿着山间的小道,将扁担角牵到没有庄稼的山坡。    六七月的早晨,阳光耀眼的照在一片片“熟地草”上,成串的水珠被扁担角的大嘴一拱一拱的抖落。扁担角吃草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咀嚼声,我喜欢看扁担角吃草,他真是一个不会浪费的家伙。嘴到之处,成片的嫩草被啃得干干净净。有时我饿极了,看着他吃得那么香甜,我也抓起一把嫩草往嘴里塞,还真有一股回甜回甜的味道,那是青草特有的清香。扁担角快要吃饱的时候,我就把缰绳一圈一圈盘在他的角上,这样他就可以自由自在的吃草。我也乘机去砍下一些树枝,削上几根好看的金箍棒。

  晌午的时候,扁担角吃饱了,便会静静的往阴凉的树丛里一钻,不时的摇动一下他漂亮的大脑袋,刷把似的大尾巴上下扫动,将身上的蚊子驱走。我最喜欢捉他身上的一种超级大的叫“牛蚊子”的家伙,这种蚊子一旦叮在扁担角的背上,不一会就会吮吸出殷红的鲜血,我将这些嗜血的家伙捉下来,往它们的屁股上插上一小截带有花瓣的野草,松开翅膀,这蚊子就发出巨大的“嗡嗡嗡”声,盘旋着朝天空飞去。后来,我和小伙伴就经常玩这个捉放牛蚊子的游戏,戏称为“放飞机”。 

  寒冬腊月,漫山遍野一片枯黄,这个时期对于放牛娃来说是最开心的,因为地里的庄稼已经全部收获,出门就是空旷的田野,只要注意不要将牛群放在菜园子的周围,就可以放心的将牛群散放。我的扁担角整个冬天都是不用缰绳的,我曾好几次剪断了穿过它鼻子的缰绳,被父亲责骂了几次,他说要是扁担角走失了会打断我的腿。所以我一看见那麻花样的棕绳从扁担角的鼻子穿过时就有一种心痛的感觉,我不想牵疼他,我将绳子缠在他的角上,看他在牛群中的高傲,他身上干干净净的,有时屁股上被抹上了牛粪,我得把他牵到河边,用草把蘸起水帮他洗刷干净。回家的时候,我骑在扁担角宽宽的背梁上,行走在乡间小道上,一颠一颠的,突然间无比威武。我可以顺手摘下路边的树叶,放在嘴边,吹出响亮的哨音。比我大几岁的小伙伴对此羡慕不已。他们曾试着爬上扁担角的背,但都被扁担角毫不留情的甩了下来,扁担角只认我是他的小主人,我一直坚信。

  到了下雪的季节,漫山遍野都被冻住了,冬天放牛可真冷啊,我和小伙伴们准备好一个废旧的铁锅,将铁丝穿在锅耳上,引燃木炭,然后埋好火种。再背上10多个洋芋,带上弯刀和斗笠,整装出发。途中负责提火的小伙伴要不停的甩动火盆,防止火熄灭。那时一个打火机对我们来说都是无比珍贵,火柴都是母亲保管好的,不容我们小孩拿来玩耍。我们将牛群赶到成片的杉木林里,先找一个岩洞把火种放好,然后分头去找没被大雪覆盖的牛草,有一种名叫“牛肋巴”的牛草是扁担角的最爱。这种牛草叶片长长的,茎叶上的叶片有规律的斜长着舒展开来,就像牛的肋骨一样,所以我们都叫它“牛肋巴”。两个时辰以后,伙伴们就把大捆的牛草扛到岩洞边,将各自的牛栓在一棵树上,然后慢慢的喂食。

  趁着牛群吃草的时候,我们也赶紧分头去找干枯的树枝,准备烧洋芋。 铺好一层干柴再铺一层洋芋。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堆前,小伙伴们找来石头当板凳,将破烂的鞋子脱下来,把早已冻得发紫的脚对着火塘烤。那时候我们没有袜子穿,有的只是“裹脚布”,就是用一些不能再缝补的破烂衣服撕成的小块。烤脚的同时,还得用手将打湿的裹脚布牵开烘干。待全身烤的暖呵呵的,我们就迫不及待的用木棍将半生半熟的洋芋掏出来,一边吃一边把黑色的炭灰灰涂抹在小伙伴的脸上,追打着,谩骂着,欢笑声响彻在寒冬的山林。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迅速将剩下的牛草背起,吆喝着牛群往家赶。扁担角的胃口出奇的大,晚上还得给他加一次夜草,通常是爷爷的任务。爷爷从楼上背下一背篓包谷壳,倒进扁担角的圈里,再兑好一碗盐水,猛的喝上一大口,用力喷洒在干枯的包谷壳上。这样扁担角就吃得又香又甜。半夜里我上厕所,借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看见他还在不停的咀嚼。我就大喊他一声:“扁担角,扁担角”。他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灰褐色的眸子发出温柔的光芒,长长的睫毛眨也不眨,犄角上粘着一缕缕包谷须(包谷穗),就像一个要出嫁的新娘一样。我佝着身子,小心的将包谷须给他捡开,抚摸了一下他的温暖的脖颈,他便把嘴朝我拱过来,伸出长长的粗糙的舌头,在我的手背上留下一道重重的口水印。那种刺麻刺麻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扁担角是我骄傲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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